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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6章王朝的主人

  “最近读史,又观古今兵书,颇有感悟,一点陋见。

  “问小师妹一个问题,你觉得谁才是大一统王朝的真正主人?”

  “天子。”

  谢令姜素手攥紧红叶,几乎毫不犹豫。

  欧阳戎摇摇头。

  “掌握皇权的皇族。”她凝眉又答。

  欧阳戎亦摇头:“算是其一。还有呢?”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松开手掌,看了眼掌间这片红叶,目光落在了“王谢”二字上。

  她目光躲开,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直视:

  “我族人是挺多,分布江南各地,去年新年回老家祭祖,聚集的族人中,没有太多朝中做官的,官至朱紫的更是寥寥无几,就像阿父一样,赋闲在野,传道授业,不掌权柄,只是名声大些而已,大师兄是知道的……”

  咬唇道:

  “苏姑父和大师兄在其中,都算是官职不低者了。

  “远远比不上关中两京那些权柄之家,只能算膏腴之族。

  “虽然乌衣巷隔壁的琅琊王家,朝中官员多一些,官职高一些,但也比不上前者,况且朝中不少高官也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大师兄这个问题……”

  欧阳戎摇摇头打断:

  “不,这些只是表象,王谢能贵为五姓七望,原因岂有这么简单。

  “权柄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土地。

  “王谢两家,以及其它地域名门望族的五姓七望,是江南、乃至全天下最大的一小批地主,他们是天下各道地主集团的代言人。

  “门阀士族真正掌握的是土地,却又以华族衣冠、诗书礼仪之家标榜,大周上下对五姓女的推崇不正是这种宣传的产物?五姓七望走出的名人精英们在民间积累的崇高名望,又反过来掩盖它们持续兼并土地的行径,将剥削都合理化了。

  “可不管如何装饰,本质上都是地主,就这么简单,若说皇室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那么五姓七望就是不输皇室多少的天下各道大地主。

  “关陇两京的那些权贵之家、国公之家乃至荣宠外戚之家,像卫氏,他们在朝中的官职再高、名头再显赫又有何用?不过是一时的荣华,土地才是长久传代的东西。

  “对于皇权而言,关中土地是有限的,扎根关中两京的大族们再怎么兼并瓜分土地,也是在皇权眼皮子底下小打小闹,分散之后的体量远远比不上拥有江南、河北、山东等大基本盘的五姓七望,那儿才是天高皇帝远,远离中央,如何制衡?

  “只要有大片土地在手或间接掌控,门阀士族就能源源不断的培育输出门阀精英乃至练气士,传承不断,这才是一五姓七望为首的天下各道地主集团,令本朝皇室深深忌惮之处。

  “五姓七望除了练气士,确实不会掌握大军兵马,单个拎出来比不过朝廷,可是每个朝代的土地兼并都是一个停不下来的过程,门阀士族在不断壮大,这是皇权怎么也阻止不了的,连千古一帝来了也不行,只能努力推延。

  “这也是为何每个朝代刚草创时为何兴兴向荣,越往后越是臃肿腐朽,政令难通,皇帝难有作为……因为伴随时间推移,土地兼并严重,不仅朝廷中央积弊极多,各方地主亦是做大,根深蒂固,此消彼长下,皇权自然再难制衡地主,像五姓七望这种土皇帝般的门阀大地主,甚至一个不满,就能暗戳戳割地为王、抗拒皇权。”

  “可是皇权统治者与大地主们,又不单单是敌人,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合作关系,是共同治理天下的盟友。

  “现在再回到原来的问题,谁是封建大一统王朝的主人?”欧阳戎自问自答:“现阶段看,是皇权与门阀士族。”

  谢令姜深呼吸数口气,只觉得胸口闷闷的郁结难疏,她低头看着手中轻飘飘却又沉重千钧的写诗红叶……大师兄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书上没有的知识,闻所未闻的知识。

  欧阳戎忽而轻笑:“大一统王朝,妙就妙在‘大一统’三个字,如此广阔的土地,在交通、信息传递技术如此缓慢的情况下,如何突破这种管理上限?又如何相对低成本的保持大一统?

  “一些帝王热衷推崇的外儒内法,只是工具之一。真正的解决方法,是中央皇权还必须寻找一些能与他一同管理天下的人,让他们去帮忙管理地方,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大一统政权,而一座大一统王朝想要长久稳定,也必须将权力分享给王朝各地的精英们。

  “现阶段,还有什么比土地、民心、名望皆具的门阀士族,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而古往今来,种种从地方选官去往中央的方式方法,其实都是服务于这个目的罢了。

  “可集权中央与地方总是避免不了博弈,该如何平衡这部分人与皇权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可以协助帝王治理天下,又不足以颠覆整个皇权的统治,这才是每一个帝王所要面临的首要问题……

  “洛阳朝堂那位陛下科举取士,引入寒士这第三股力量,便是用来制衡大周朝的门阀士族。至于小师妹说,觉得自家族人少有居高位者,同样也是这种博弈达到某个平衡后的结果。

  “其它五姓七望亦是如此,拥有名望,五姓女炙手可热,连离、卫皇室联姻的橄榄枝都不屑一顾,却贵而无权,这就是根由……

  “这种威胁不到皇权统治的状态,才是是那位陛下,乃至大乾前几任帝王喜闻乐见的,虽然表面不满五姓高傲,但是面子哪有里子重要。

  “所以门阀士族,与皇权统治者,才是大一统王朝真正的幕后主人。”

  “不能否认,这种模式确实提供了一定上升通道,某个阶段确实是相对进步的,可是上升通道同样会被受益跻身者们掉转头来,想方设法的垄断,这也是此前几百年南北朝门阀林立、上品无寒士的缘故。”

  “南北朝数百年孕育出门阀士族势力太过强大,甚至渡过了改朝换代,传承至了大乾、大周朝,五姓七望就是其中最坚挺顽强的几家代表。”

  谢令姜眼底满是震惊之色,呆呆看着面前淡然道出大逆不道言论的大师兄,时而张大嘴,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缓缓低头看着红叶。

  也不知道无声安静了多久,堪堪消化咀嚼完这些超前的知识后,她不禁抬首:

  “大师兄,既然是幕后的主人,那说门阀士族必亡又是何意思?难道不是一次次轮回,即使王朝覆灭,门阀士族也能卷土重来。”

  欧阳戎轻声道:“门阀士族想要千秋万代,只能垄断上升渠道,可垄断必然带来反抗,打压大多数后来者,其中必然有更进步者会掀翻它们。”

  “小师妹,放眼古今,与皇权合作的这一批人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先秦时处于这个位置,帮助周天子治理天下的,是那一小撮诸侯们,而现如今,站在此位置上的,是门阀士族。

  “后者曾在青史某个阶段取代了前者,而后者也终究会被更后者取代。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谢令姜立马追问:“那更后者是哪些新人?”

  欧阳戎笑了下,语焉不详:

  “我怎么知道……不过,按趋势看,说不定是现在门阀士族眼里的寒士狗腿子们呢,说不定科举取士可能就是一个起点,能孕育出更大的精英群体,而这个群体就像当初门阀士族取代诸侯贵族一样,也是相对进步,紧跟历史的大潮,势不可挡的取代门阀。”

  欧阳戎突然展颜一笑,语气佯不在意:

  “嗯,只是一点读史陋见罢了,一家之言,兼听则明。”

  谢令姜神色怅然若失,显然对于大师兄的话不是兼听,而是全信:“大师兄意思是,这些一定会发生吗……”

  “我觉得的话……”欧阳戎点头:“时间问题,目前看不远,甚至……”

  “甚至大师兄若有机会,也会推上一把?”谢令姜追问:“因为……大师兄就是其中一员。”

  欧阳戎垂目不语。

  谢令姜低头想了想:

  “其实我不太懂大师兄的道理,我只想知道一点,对于天下大多数百姓而言,这样的变化好吗……或者说,这样的明天会稍好一些吗?”

  欧阳戎缓缓抬头,这一次,谢令姜听见他语气异常坚定:

  “历史是螺旋前进的,从诸侯到门阀士族,再到后面那批人,趋势愈发的平民化,这个群体越来越大……若是小师妹站在这个角度看,明天确实会更好一点。其实就像……”

  “就像什么?”

  他忽然接过谢令姜手中写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墨字的红叶,将它法摆放在谢令姜鬓发枫叶旁边,目光审视般对比,似是自语:

  “就像霜叶红于二月啊。”

  谢令姜突然抓住欧阳戎手掌,接过红叶,将它丢入漫天飞舞的乱叶旋风中:

  “已经够了,大师兄去走坚信正确的大道,我亦如此,会一直在你身后。”

  欧阳戎有些动容,与她对视了会儿,本想开口宽慰几句,可耳边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清脆木鱼声。

  功德加一、功德加一、功德加一……

  “……”欧阳戎。

  顿时心中失笑,真就功德经验大礼包是吧小师妹?

  看来是自作多情低估了小师妹理解、消化震撼三观新知识的能力,她没那么脆弱悲观……无需再多言。

  欧阳戎忽然勾指刮了下谢令姜挺翘的鼻子,眯眼:

  “你先越过翻书人门槛再说吧,唔,渴死了,和伱罗里吧嗦讲了这么多,小师妹有点感悟没?”

  “唔。”

  谢令姜下意识捂住鼻嘴,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重重点头,一双眼眸明亮如星辰:

  “我又看到……气了,这感觉就和当初在龙城去城郊赈灾营寻到你时一样,突然有了方向,瓶颈终于松动,感觉……感觉只要轻轻推一下就行。”

  “那就好。”

  欧阳戎一笑,翻身上马,朝她伸手:“走吧,谢大翻书人。”

  谢令姜挽起裙摆,登上马背,欧阳戎抱着她,二人一起握着缰绳,疾驰而去……

  两个时辰后,接近傍晚。

  欧阳戎、谢令姜与离大郎、秦缨在约定地点集合。

  离大郎和秦小娘子有说有笑,与欧阳戎、谢令姜分享今日打猎的趣事,兴致勃勃。

  四人三马,朝城门赶去,在黄昏的金色夕阳下,排队缓缓穿过了西城门的桥洞,迎面而的,是城门边热闹非凡的摆摊市集。

  今日有很多同样踏秋归来的行人,徐徐晚归,所以城里星子坊的贩夫散贾们,都跑来城门边的必经之路上,摆摊卖东西,生意自然极好。

  与离大郎分开骑马的秦缨,目光不时的瞥向旁边马上谢令姜歪鬓上斜插的红叶,不由夸赞:

  “谢姐姐的立秋妆真好看。”

  谢令姜眯眸笑了下,嘴里小埋怨:“他偏要去摘,说了也不听。”

  秦缨眼神艳羡,摇头不语。

  骑马搂着前方小师妹的欧阳戎,突然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离大郎,后者愣了下。

  “怎么了檀郎……”

  离大郎话语顿住,因为看见欧阳戎没有理他,而是转头看向街边人流的某处。

  只见络绎不绝的归来人流中,有一个破旧红袄女娃正手提一只竹篮子,锲而不舍的跟随有钱人家贵妇小姐的马车或马匹,主动举起竹篮呈递示意,篮子中,有一片片火红完好的梧桐叶,里面还有几把好看的折扇。

  欧阳戎斜瞥向秦小娘子,朝好友示意。

  离大郎立马反应过来,翻身下马,主动招手询问:

  “怎么卖,多少银子?”

  红袄女娃闻言,迈开小短腿飞速跑过中间马路,也不怕被人流马车撞着。

  她个头矮矮,来到欧阳戎、离大郎还有谢秦二女身边,两手努力举起篮子,呈给马背上的二位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小女郎。

  二女见状,眼前一亮。

  秦缨转头瞧了眼离大郎,朝他笑了下。

  离大郎也笑了下,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豆子,欲要全买下,可旁边的谢令姜与秦缨却已经翻身下马,一起围上去,在篮子里仔细挑选。

  只见篮中红叶上,有不少诗词情句,或是出自诗经、或是大周诗坛的文豪诗人,谢、秦二女围着篮子好奇打量,叽叽喳喳,明明可以大手一挥全部买下,却偏要挑来挑去,选出一个最好的。

  果然,女人逛街不只是为了买无用的东西,而是享受和闺蜜一起挑选东西的过程。

  离大郎不解挠头,与好友一起站后面等待,后者目不斜视,习以为常。

  欧阳戎无聊等待间,目光投向了安静捧篮的红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