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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一、雪中烛:满嘴顺口溜,看来真不能留你【5k,求月票!】

  鱼念渊回屋后。

  沐浴清冷月辉的商船甲板上,只剩下一袭曳地吴裙、金发及腰的高大背影。

  雪白长剑横置身前,月下,这剑身上面恍若堆满了月光做的白雪。

  熠熠生辉。

  雪中烛单手做出剑指状,徐徐划过雪白长剑的剑身,无法扫去那白雪般的月光。

  剑指在狭长剑身上某个不太起眼的刻字处停留下来。

  剑指的指肚缓缓抚摸两粒阴刻小篆。

  知霜。

  月下,雪中烛低头观剑,剑亦在观她。

  雪白剑光照亮这位云梦大女君的上半边脸庞,剑光刺眼,她一双碧蓝眸子却丝毫未眨。

  雪中烛眼前隐隐闪过那一日的画面。

  “……喂,快点呀,知霜小娘子,再不来就算了,懒得等你了,婆婆妈妈……

  “哎,看来猜的没错,真是阁下闺中小名,终究还是小女儿家的婉转心思,将其刻在剑上,嗯是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缴你的剑吗……”

  夜深人静,哪怕已经过去许久,某位戴青铜狐面儒衫青年惹人厌恶的轻挑语气,余音依旧缭绕耳畔。

  那日他院内悠哉踱步、随口引经据典。

  “丰山有钟,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名字还挺有讲究……

  “你说,谁能想到名扬天下的大女君雪中烛,竟然会有个雅致俏皮的闺中小名,知霜,啧啧……”

  雪中烛一张混血的白皙脸庞,如同千年霜雪冷漠未变。

  过了一会儿,闺名“知霜”的她徐徐垂下眼眸,低声轻喃,重复念道:

  “丰山有钟,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原来是这个意思,是出自这儿吗……原来如此……”

  一向霸道桀骜却似乎并不知晓自己闺名出处的高大胡姬短暂迷惑,微微歪首,一双碧眸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丰山在哪……那口霜降则鸣的钟又在哪呢……这是师尊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吗……”

  也不知孤身站立甲板,迎面吹拂了多久的晚风,某刻,雪中烛收起了知霜佩剑,转过身,准备返回船舱。

  身子转至一半,这高大胡姬霎那间冷脸寒声:

  “懂这么多,满嘴顺口溜,看来真不能留你。”

  ……

  空山新雨后。

  午间,还有一点稀稀疏疏的小雨,天光却很亮。

  深林中,一间竹屋,敞开着门。

  一张小桌案摆在门前。

  三人盘膝坐于桌边,安静吃饭。

  席间只有瓷碗银筷磕碰到牙齿的轻微声音,其中偶尔夹杂一道沙哑的苍老咳嗽声。

  苍老咳嗽声并不剧烈,断断续续,似是成疾。

  它来自于三人中的一位矮小枯瘦的老者。

  矮瘦老者没什么出众特征,就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脸色和蔼。

  穿有一件洗得发白的乐师长袍,隐约可见长袍原本应该是青色的。

  桌边,与他一起吃饭的另外二人。

  分别是一位冷冰冰宫装少女,和一位白发紫服老妪。

  冰冷冷宫装少女发鬓高挽,标准的宫廷女官样式,仅以一根鸳鸯翡翠簪子固定,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无一丝女儿家的装饰品。

  素洁冷清如一株冰雪白莲。

  白发老妪,眼洞深凹,布满眼白,下巴如同尖锥,满头银发一丝不苟挽起,与冰冷冷宫装少女一样的发式。

  她身着一件暗紫织金宫服,衣襟上绣着繁复古朴云鹤图案,一举一动,庄重威严。

  这一老一小,两位女史,用膳时,皆腰杆挺直,手端饭碗,小口吃饭。

  她们低眉垂眸,细嚼慢咽,唇齿间未发出丝毫咀嚼声响。

  一板一眼,规规矩矩。

  忽略年龄与容颜,简直一個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咳咳咳……”

  席间,苍老乐师不时捂嘴的咳嗽声,反而成了饭席间动静最大的声响,回荡在竹屋内外。

  吃到一半,老乐师看了眼她们,忍不住放下筷子:

  “你们俩,大的小的……都不说话的吗?”

  语气有些无奈。

  容真与宋嬷嬷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没听到一样。

  宋嬷嬷可能是因为深凹眼洞布满眼白,不知有没有看向老乐师,默默夹了一口菜,塞入掉了牙的嘴中。

  容真则似乎是全程神游,端碗吃饭时,小脸出神,垂目盯着面前最近的一盘菜……老乐师发现她好像就只盯着面前这一盘清炒莴笋吃,其他菜都没动过。

  “你们司天监的女官都这样吗,哈哈真有意思。”

  老乐师抚掌,爽朗笑言。

  话音落下后,桌前鸦雀无声。

  宋嬷嬷慢吞吞从怀中取出一叠整齐手帕,擦了擦嘴角,继续吃饭。

  旁边的容真,像是被她动作提醒,回过神来,也从袖中取出一叠整齐手帕,擦下唇角,手帕收起,继续小脸发呆的吃饭。

  老乐师:……

  没人理会。

  稍微有点尴尬。

  老乐师重新端起碗,转头看了眼门外。

  竹屋房檐,垂挂一道稀薄的雨帘。

  连续数日的春雨已停,今日还有一点小雨断断续续。

  透过院子外面重新焕发葱绿翠色的竹林,隐隐可见一座露天石刻的无首大佛轮廓。

  老乐师脸色孤寂下来,听了一会儿软绵绵的雨声。

  这次,他头不回的说:

  “按照约定,星子湖大佛一事结束,该放老朽走了。”

  “不行。”

  “不可。”

  食不语的宋嬷嬷与容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老乐师回过头,好奇语气:

  “原来你俩没失聪哑巴啊。”

  宋嬷嬷冷哼一声:

  “俞老头,你若无聊,伱讲你的,又没不让你开口。”

  容真看了眼宋副监正,没再开口,继续保持安静,细嚼慢咽。

  老乐师摸了摸自己白发稀疏的瘦脑袋:

  “这饭吃的,怪冷清的,还不如老朽一个人过呢,你们俩过来,是真的只监视,不闲聊对吧,一点含情脉脉的聊家常环节都没有。”

  宋嬷嬷皱眉,白眼瞅着他。

  没开口,却一切都在不言中。

  老乐师笑了笑:

  “好吧,就算真的是这样,你们俩就不能装一装,别来太硬的,来点软的也好啊,老夫一向吃软不吃硬,怎么你们办事就这么……这么干巴呢?

  “欸,你们司天监还是和以前一样,真是没个人情味。老朽告诉你们,还好是遇到了老朽,要是别人,迟早得出事……”

  老乐师碎碎念念,不时扒一口饭。

  终于有人说话,饭都吃的香了点。

  宋嬷嬷脸色冷淡,语气不耐烦:

  “俞老头,这本就是你份内之事,是报答圣人恩德,怎么成我司逼你了?难不成还像是三岁小孩一样,要咱们哄你?”

  “咦,小宋姑娘你还别说。”

  老乐师身子后仰了下:

  “人还真是越老越像小孩,以前老朽年轻时也不喜欢说话来着,一个月都难开口几次,对于任何不是声乐知己之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现在年纪大了才发现,说话真有意思,若说乐声是雅音,人话是俗音,大俗既大雅,至简达至真,细品有乾坤。”

  老乐师一脸高兴,朝面前一老一小两位女史分享:

  “老朽现在只觉得,安静了大半辈子,每多说一句话,都是赚的,小宋姑娘呢,你这张冷脸板了一辈子,总该笑笑了吧,别带它入棺……”

  宋嬷嬷枯瘦脸庞上的法令纹肌肉一跳一跳的,似是随时就要变颜。

  这时,容真轻声开口,缓和气氛:

  “俞老先生,宋前辈与晚辈们绝没有监视您的意思,在洛阳司天监,大伙都对您十分敬重,圣人亦是记得您的苦劳。”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视脸色温和的老乐师,嗓音清脆:

  “晚辈不止一次在御前听圣人念叨过,说您是国士。”

  老乐师想了想,小心问道:

  “那请教下容小女史,圣人一般对待国士,怎么个章程安排?是不是有一套流程啥的。”

  容真听闻后,欲言又止。

  宋嬷嬷话语插了进来,嗓音有些尖声:

  “啰啰嗦嗦,俞老头,你看看夫子,年岁不比你大了?不还是勤勤恳恳,为国尽忠,还在一日,就发光发热一日?”

  白眼老妪昂起尖下巴,目光有些俯视对面的老乐师:

  “你再看看老身,数十年如一日服侍陛下,乃监内后辈们的榜样……哪像你这样,优柔寡断,还讨价还价。”

  老乐师收敛笑容,肃然起敬起来。

  他两手撑着膝盖,身子微微前倾,试探问道:

  “有道理,但小宋姑娘应该不算国士吧,容小女史,你在御前有没有听圣人说过这事?除了缪赞过夫子与老朽国士,还这么赞过小宋姑娘不成?”

  容真:……

  宋嬷嬷顿时变了脸,难压怒气:

  “姓俞的,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还耍嘴皮子?”

  尖声老妪一双白眼刚泛起紫色,老乐师大手一摆,义正言辞道:

  “好了好了,不管是不是国士,反正都是给圣人做事,都是报答圣人的恩情,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容小女史你们说是吧?所以小宋姑娘,你别急了。”

  眼见身前一张饭桌自动的“咯咯”作响,像是下一息后就要散架,他无奈摊手:

  “行了,小宋姑娘,老朽也没说现在要走,加班归晚就加班归晚吧,咱们两把老骨头,一起发光发热,偿还圣人隆恩。”

  “哼。”

  白眼老妪冷哼一声,继续端起瓷碗,板脸用膳。

  容真微微侧目。

  稍微有些好奇,这宋老前辈与俞老先生难道从认识起就这样不对付吗,以前还以为洛阳宫廷里这些传闻中的老前辈,都是很严肃正经的。

  宋嬷嬷板脸,冷酷无情。容真蹙眉出神,也是个寡言的。

  饭桌边,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这时门外的雨声也停了下来,竹屋空寂起来。

  活络气氛失败。

  老乐师叹了口气。

  世人都说,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稀。

  但他……

  七旬的老乐师摇了摇头。

  七十,加班,害怕职场冷暴力……

  就在三人安静用膳,快要接近尾声时,吱呀一声,竹屋所在小院的竹门,被人推开。

  三人转头看去。

  小院竹门前,两位打伞的修长女官矗立。

  “怎么了?”

  容真夹菜,语气平淡。

  一位打伞女官做出一个手势,好像还指了下东边的浔阳城方向。

  下一霎那。

  细细咀嚼饭菜的老乐师发现对面的座位空了。

  脸色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去,冰冷冷宫装少女已经不在院内,已经带着两位撑伞女官匆匆远去,并且她那一道颇矮的倩影一马当先,后面为女史大人撑伞的两位女官,手中雨伞都差点被风追跑,跟不上人。

  “下次直接带他来就行了……还要本宫接不成?真是麻烦……”

  老乐师还隐隐听到院外传来那位容小女史断断续续的声音,似是吩咐前来禀告的撑伞女官们。

  他手中碗筷顿在了半空。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宋嬷嬷头都不太抬一下,冷声:

  “浔阳城那边来人了。”

  “谁?”

  “还能是谁,圣人钦点的修文馆新学士,目前代理江州刺史的欧阳良翰。”

  老乐师摸了摸胡须,好奇问:

  “小宋姑娘怎么知道的,老朽见那报信的都没开口,你们司天监女官,现在都有一套手语了不成?”

  白眼老妪面无表情。

  一点也不想回答此问。

  老乐师笑了下:

  “容小女史真忙啊,这些晚辈们也是,这么看,老朽还挺轻松,小宋姑娘呢,外面造像热火朝天,难道你一点不忙?”

  宋嬷嬷淡淡答:“没有话,你可以不说。”

  老乐师:……

  不多时,二人仔细吃完了午膳。

  宋嬷嬷没走,在这间竹屋中踱步,转悠起来,不时停步,打量着老乐师的一些生活用具,也不知道是何意。

  老乐师一点不恼,在桌边收拾起了碗筷。

  新雨过后,这野外空山中的竹林,生起点春风,拂入竹门中。

  清爽透亮。

  老乐师挽起袖口,收拾到半途,布满鱼尾纹的眼睛舒服眯起,旋即,却蓦得握拳捂嘴,弓起身子。

  “咳咳咳咳……”

  宋嬷嬷正走到一处书桌前,余光似是瞧见桌上一篇文稿,拿起来刚看了眼,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剧烈咳嗽声。

  她回头一看,顿时皱眉:

  “你这痨病怎么还没好?上次来时,不是还和老身说,你这是北病,越往南走越好?”

  老乐师咳嗽一阵,缓了过来,低头用袖口擦了擦嘴。

  他回过头,一脸乐呵的笑说:

  “这不是停下来,没再往南走了吗?”

  老乐师身子佝偻,在门口的春风中,身影微微摇晃,似乎有些虚弱,嗓音却一点也不虚,爽朗笑道:

  “回家乡不急,先偿还圣人的恩情要紧。小宋姑娘别太担忧。”

  宋嬷嬷放下了手中文稿,板脸,生硬语气:

  “老身没担忧。”

  老乐师笑了笑。

  宋嬷嬷在原地沉默的站了会儿。

  “外面的大佛建好,再收拾些虫子,一定放你走,到时候,老身亲自送你。”

  “好啊。”

  老乐师微笑。

  过了会儿,宋嬷嬷听到他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看这情形,家乡村口,四月晚开的桃花,估计也是等不到老朽了。”

  宋嬷嬷微微皱眉,似是不太喜欢接这种闲话。

  “咚咚——!”

  她叩指敲了敲桌上那一篇抄录誊写的《桃花源记》手稿:

  “俞老头,京兆元氏藏的这篇《桃花源记》真迹,真的没有问题?不是剑诀,也不是……鼎剑?”

  老乐师立即摇头:

  “不是,一篇普通的名人真迹罢了……呵,说不得可能连真迹都不是,是后人赝品也说不定,毕竟世上造假的名家字画太多了,哈哈。”

  他独自乐呵了一阵,继续笑说:

  “反正一定不是剑诀,这点放心,至于是不是一口剑,小宋姑娘见过真的,难道还看不出来假货?”

  宋嬷嬷轻轻颔首,经过老乐师身边,朝门口走去,准备离开。

  老乐师突然喊住她:

  “对了,小宋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桃花啊?”

  “你这一点时间,都等不及了?”

  宋嬷嬷皱眉,语气不耐:

  “就那点破桃花,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得你家乡那桃林和村子一起,已经早没了,还天天惦记。”

  老乐师安静了下,冁然而笑,语气不好意思:

  “抱歉,最近时有梦到,白日脑袋昏昏,梦与现实有些混淆,实在是思念啊,怕自己等不到明年四月的桃花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好好待着,好生养着,需要什么和我们说,还能让你死了不成?看现在这造像进度,离你走的日子……快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离开前,宋嬷嬷还是不太情愿的加上了一句;

  “哪里有桃花林的事,老身回头会帮你问问,但是若离浔阳城太远,绝不准去。”

  白眼老妪不回头的摆了摆手,佝偻身影消失在门口。

  老乐师静静目送她远去。

  竹屋恢复寂静。

  他继续收拾好饭碗,在院内停步,四望左右。

  满是郁郁葱葱的竹林与春风,似是缺了些什么。

  老乐师回屋,来到桌前,拿起被宋嬷嬷重新放回的那一份《桃花源记》手抄稿,低头仔细注视。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他停顿少许,轻轻吟咏: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一篇读罢,老乐师忽地掩卷,一脸豁然开朗:

  “咦,这里也有桃花啊。”

  只见他满脸恍然大悟的神色:

  “好一处避世桃源,还是你会找地方躲恩情啊,陶渊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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