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厚道啊……”
见他居然记得自己,尤其是记得当年这半截断刀的情份,胡麻倒是意外之喜。
如今以身挡住了李家的法,余光向了血污池看去,便见得形势已经愈发的森然,烧刀子仍是杀意最强,滚滚血池,化入身中。
论起气势,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但是另外一端的神赐王,身上的杀气,却也正在飞快的增涨,转瞬之间,便又强烈了数倍。
身上杀气增涨的如此之快,岂不代表着他正在阳间大开杀戒?
那可都是三路盟军,全都是自己的人啊。
且不说这血污池如何夺来,仅仅是这份伤亡,便不可承受,须得快速阻止他。
胡麻也不太确定这位恶人伥老哥究竟有多少本事,能否奈何得了神赐王,但却无暇细想,便立时向了他说道:“我不需要别的,只是老兄你当年见着不公平事,便要抽刀砍他。”
“如今这神赐王却在人间斩杀生民十万,老兄你难道就要放任不管?”
“……”
想着这位老哥的性子,许是这等祸事,能够说服得了他。
却不料,恶人伥听了神赐王斩杀生民十万之举,却只是缓缓的摇了下头,脸上一片麻木:“人不杀人天杀人。”
“生在这世道,便是命苦,被人杀了,又有什么好讲?”
“……”
“嗯?”
胡麻有些意料,这位老兄,似乎这几年来,也经历了一番变化,与当初不太一样了。
只是正觉意外,那恶人伥却又摇了下头,道:“但俺欠着你人情哩!”
“你既说了,我便替你杀他。”
说着话时,便已麻木的拿起了手里的两截断刀,当年胡麻将另外半截断刀给了他,以为他会将两截刀重新锻在一处。
却不料,他直到如今,也未重铸,只是一手只拿了上半截,一只手拿了下半截,视身边的血池于无物,也不在意血水是否向自己涌来,走向神赐王。
论起这血池之中的气势,他分明便是最弱的一个。
其他两人与这血污池生出了感应之时,他也根本不理会,仿佛局外之人。
但是看到了他走向神赐王,那边的李家主事却已是骤然色变,失声道:“你居然认识他?”
胡麻只是冷冷看向了李家主事,森然道:“天下能人异士,我胡家不能认识?”
先唬他一句再说。
李家主事听了,则是骤然色变:“难不成这等凶人,居然是你们胡家暗中调教出来的?”
这老疙瘩可是对李家来说,都是极为让人头疼的,他也曾经因为这一身杀性,被一群土匪追随,自愿推他做龙头,招兵买马,聚啸一方,已是达到了江湖草莽的级别。
只须再进一步,便是草头王了。
这一类的江湖草莽,于此天下,着实极多。
但往往一百个里,也出不了一个草头王,大多命运,都是被杀,或是被人收伏。
只有这人不同,他这草莽之命,却是被他自己给杀没了。
那些土匪一开始追随他,是因为惧他,所以处处小心,对他言听计从,但是后来,收进麾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便也难以管控,便有桀骜不驯的,屠了一个村子,犯了他的忌悔。
他连解释都不解释,便将那屠了村子的人杀了。
而先前追随着他的人,原本对他言听计从,但时间久了,手底下人多了,便也觉得跟他熟了,觉得自己立了功了,以前不敢劝他的,却也在这件事后劝他。
说什么以大局为重,说什么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等等,于是,这些跟了他两三年的老人,便也都被他杀了。
有下面人感觉恐惧,不服气,反了起来,也被他一个一个的杀了。
他杀性滔天,竟是压住了满山之匪,从山头杀到了山尾,杀尽了这些追随自己的兵马。
也杀了自己作为江湖草莽的命数。
最后,自己仍是孤孤单单一个,便像曾经一样,漫无目的,在这天下间游荡。
对李家人来说,这样的人自是宝贝,若能收伏,便是凭添助力。
但又因为他实在邪性,便只能将其放在那里。
直到如今,才忽地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难怪世间会有如此异类,莫非这老疙瘩,本就是胡家悄悄培养了出来,又刻意送到了李家的眼皮子底下,好作为棋子出奇制胜的?
心间越想越惊,便也看到了他向神赐王走去,相比起另外两人的霸道,他的杀意,却只显得异常纯粹。
“不太对……”
而同样也在此时,旁边的胡麻等人,也察觉到了神赐王身上的杀气滚滚升腾,竟是源源不断,心间已是有些奇怪:
“他难道在阳间一直杀人不成?”
“这一身杀气,倒像是转瞬之间,涨了两三倍,放在了阳间,这得是用了多少人头填的?”
“若真是这样,岂不说明,三路盟军都已经被他给杀完了?”
“……”
“放心。”
另外一边的红葡萄酒小姐,同样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仿佛猜到了什么,脸色微凝,低声道:“有那么多兄弟在上面看着,定能护住保粮军周全。”
只是她也没能解释,若是护住了保粮军,那么,这神赐王身上的杀气,何以涨得如此之怖?
恰也在此时,迎着那已经处于一种旁人难以想象的血腥状态的神赐王,恶人伥老哥却仍是此前那种呆呆傻傻的模样,只是慢慢的来到了神赐王的面前,而后忽地提刀。
神赐王如今投影在了血污池,却未曾入眠,其本人便也不在这里,自不会与人争斗,但身上血气滚滚,却也会立时应别人杀气激发。
恶人伥老哥挥刀向其砍下,简直便有了种找死之意。
因为他举刀挥刀,动作实在太过丝滑,倒让人生出了一种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自己这一举动危险性的感觉。
而更让人想象不到的便是,他这一刀落下,神赐王身上那滚滚腾腾的血气,本已达到了至凶至烈之意,却在他这一刀之下,犹如纸糊的一般。
只是一刀,便忽地砍下了大片,重又化作血流,流入了血污池之中。
而这老哥,则又再次提起了一刀。
又一刀。
“这是削红薯呢?”
这一幕落在了胡麻等人眼里,却也骤然惊疑起来:“这老哥杀意不强烈,所以一刀只能斩下了神赐王身上的部分血气。”
“但他杀意又太纯粹,以致于神赐王在他刀上,居然毫无反抗之能。”
“这一刀一刀的砍下来,岂不是早晚把神赐王削成人棍?”
“……”
“真假货还未散,这边倒先散了?”
阴府血污池间,李家主事见着那一刀,也已骤然大怒,并且露出了由衷的担忧。
他知道此时神赐王血气暴涨出现的原因,却实在没有想到,曾经这个没太关注的老疙瘩,倒成了此时的关键。
原本神赐王血气暴涨,是必定能够压过那个假货,甚至权柄更大一步的,但若是任他这般砍下去,那岂不是李家多少年心血,一朝尽丧?
惊怒之余,也骤然色变,缓缓将左手之中的一只朱红毛笔提了起来,向了旁边小鬼手里捧着的簿子上面抹去。
落笔之处,一为郭江生,一为曹二亏,正是这血污池中的烧刀子与老疙瘩。
阴司削名!
世间之人,皆有定数。
但李家便可以将生人名字划掉,自此之后,便是天地之间的异类。
被阴司划了名字的人,会在地底涌出来的血水吞没,尸骨无存,像是从未存于世间。
如今烧刀子与老疙瘩本就在血污池中,命数牵连,一旦名字被勾掉,便成了天地之间所不允许的异类,二人也会立时被血污池淹没。
这正是李家人的手段,胡麻便是能够替烧刀子挡住他施的法,却也挡不住这种手段。
可同样也在他划笔划去之时,胡麻的眉头皱了一皱,而后抬步上前,声音冷淡:“你施此法,便不怕我杀伱?”
李家主事冷冷看来,喝道:“来!”
竟是丝毫不惧,手里朱笔飞快落下,却也于此一刻,胡麻沉喝:“得罪!”
声音响起之时,便已闪身到了李家大先生的身前,抬起手掌,重重向了李家大主事按落。
他是守岁人,如此近的距离,便根不给这位李家主事任何闪躲或是施法抵挡的可能,便连那李家主事身边无尽的小鬼,也尽皆被压住。
因为到了这一刻,交手的境界太高,看起来像有了种返璞归真般的简单。胡麻只是出手,然后拍落。
李家主事的身子便已经破碎,朽烂,从他那张冷漠的脸庞开始,一寸一寸,变成了飞灰,手里的笔也已掉落。
“嗤啦……”
他这一掌,简单至极,但却不知引动了多少天地之间的变化。
猛虎关上,李家两位小姐,都忽然一阵心血来潮,恍恍惚惚,仿佛丢失了什么。
李家老宅,李老夫人身前的铜镜,则骤然生出了一丝裂痕,整个人也猛得呆了一下。
此外各个地方,更有无数关注着胡家与李家这场斗法之人,其中不乏擅长观气之辈,倾刻间发现了李家所在之地,气运变化恐怖,一下子变了脸色:“这斗法才刚开始啊……”
“……就开始死人了?”
“……”
“你是守岁,近身无人可敌,但也忒小瞧了我们李家!”
而在阴府,同样也在胡麻拍出了这一掌之后,血雾弥漫之间,却有一个声音冷冷的在胡麻身边响起:“这条命,你想要便拿去,我李家人眼中,哪有生死?”
说话之间,竟是在这血雾之中,又有一个影子,慢慢的蠕动,生长,转瞬之间,便长到了半人多高,身子轻淡,呈半透明模样。
赫然仍是李家主事模样,只是看着已经全无了血肉,只剩了轻飘飘的一道影子。
人死化鬼?
胡麻冷眼看着,骤然凝神,人死之后,皆会化鬼,但须经中阴身,七日之内,逐渐三魂离散,化作鬼物。
可是这位李家主事,竟是倾刻身死,转而为鬼。
但本就已到了关键时候,胡麻也无暇多虑,立时凝神向了李家主事看去。
正是关键时候,若能斗赢了此法,便是将变成了鬼的他杀死,将他打个魂飞魄散,胡麻也不会心软。
“莫想了。”
而生出此念时,那李家主事也已冷冷开口:“你是十柱香守岁,在阳间,便连国师那等本事也奈何你不得,但在阴府,我李家人同样不毁不灭,你又如何能够奈何得了我?”
“莫要太小瞧了无常李家啊……”
他低声叹着:“国师再厉害,在阴府之中,也要输我李家一筹,更何况你?”
话语声里,以他的神魂为核心,骤然有一道道的白色幡子钻了出来,一层一层,一圈一圈,无穷之多,无穷之大。
宛若将这视野所及之地,皆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甚至连血污池都给挡住了,而同样在幡子变化之时,四下里的李家阴府大宅,都变得彻底粉碎。
丝丝缕缕的紫气升腾起来,加持到了白色幡子之上,形成了诡异的殄文。
白色幡子之间,李家主事则神色凝重,展开了手里的冤孽谱,缓缓念出了胡麻名字:
“老阴山人氏,镇祟府主,胡麻,于明州府纵鬼行恶,其罪难饶!”
“当有此惩,以鉴天地!”
“……”
“你们退开!”
于此一霎,胡麻也同样脸色一变,骤然提醒二锅头与红葡萄酒小姐。
他早就知道,李家替血污池执掌冤孽谱,上面有着各个犯下了罪孽之人的名字,按理说,门道里多有伤天害理之事,一旦有了罪孽,便会立时被罚。
自己早些时候,在明州时为了解饿鬼之祸,替人背罪,那时候就该有反噬找上门来,但偏偏,李家却是扣住了不罚。
也不仅是对自己,李家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簿上有名,却不问不罚,只留到了关键时候,才拿出来,为的便是借天地之力将人钳制,此法一出,比起任何门道里的索魂之法,都要厉害。
李家两大法门,呼名与缉魂,想要躲李家的法,便需要让对方唤不出来名字,是以当世能人,各个早作准备。
可李家做的准备同样充足,借了血污池的差使,保留了自己呼唤任何世间能人名字的权力。
而同样也在胡麻警惕起来之时,此时的无常李家,得着了李家主事的令,便有早早等候的李家族人,神色阴沉,聚集到了李家院子里的一口老井之上,上面放着一只秤砣。
二十年前,漳州便出现了一口怪井,周围百姓时常听到井中有人唤自己名字,以为有人不小心落井,到了井口一看,自己便丢了魂。
会于夜半时分,来到井前,投井而死。
李家有人路过此处,见着了此井之诡异,视为异宝,便举族迁于此地,以秤砣压住了井口,二十年,日夜以秘法加持。
如今,秤砣压在井上,已使得此井二十年不曾唤人姓名,但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势。
直至如今,李家之人,才得了大老爷的传信,终于齐齐聚集于此,而后烧香,磕头,由李家除老夫人之外辈份最高的几人,同时将那秤砣给搬了下来。
井口重见天日,阴气直冲云霄。
李家之人手忙脚乱,一道写了胡麻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符纸点着,扔进了井里。
下一刻,这一口老井里面,便赫然有一阵让天地变色的阴风吹了出来,呼啸天地,隐约间,仿佛人声,幽幽荡荡,唤出了一个名字:
“镇祟府主,胡麻!”
“……”
“老井呼名,封魂夺寿?”
于此一刻,胡麻分明清晰的看到了那一眼老井的模样,概因自己身在阴府,那又是切切实实朝了自己来的。
他甚至能够感觉随着那个名字唤了出来,自己身上的道行,居然都在飞快流失,源源不绝,尽数向了那口老井之中流去。
十柱道行,修来不易,但是被那一口老井夺走,却是再简单不过,哪怕是自己修行之法,与他人不同,但被夺走的道行,却是实实在在,无法恢复。
他也是于此一刻,终于意识到了李家之法的可怕。
非但在呼名一道,早做准备,更是连呼名之本,都是做出了相应安排,以胡麻命数而论,世间任何人想要对他呼名施法,都有可能因为他命数之重,而被拖累,反噬。
但独李家不同,暗中养了一口井二十年,并日夜窃取血污池之法,填进了那井里。
到了解封的一刻,这一口井爆发出来的凶威,甚至能够在一瞬间,便堪比整个血污池的力量。
最关键的是,因为此法并不是真的斩杀胡麻,而是要将胡麻一身道行夺走,困在井中,所以李家甚至可以不受天地反噬。
事至于此,其法已成。
刑魂门道的法,只有成与不成的分别,从不给人留下纠缠空间。
如今术法已成,凶威便现,便如一柄凶刀,出鞘之后,便必定会斩在人的脖子上。
这一刀,无法挡,只能躲,但也躲不干净。
若是刚刚上了桥的非人之境,大概能躲开他们家法门的三成威力,非鬼之境,大概能躲开五成,而到了非神之境,则有可能躲掉七成。
到了国师那种境界,自身命数已经极浅,能躲开九成。
但问题在于,李家攒了二十年的法,一旦施成,惊天动地,哪怕只有一成的威力,也足以杀灭任何人身。
自己没有上桥,实实在在立于人间,便更是连一成都躲不掉。
哪怕是自己施展了天地不动印,这法也不会放过自己,便如每一条短信,都会进入注定的手机,这法也会落在自己身上。
这便是李家母式,非神之法。
天地之间最为顶尖的法门,若真论起来,少说也能排进当世前六的厉害本事。
胡麻一身十柱香道行,在那一口老井唤出了他的名字之时,便已倾刻少了三柱,紧接着便是一柱又一柱,也使得他身体变得愈来愈轻,眨眼之间,已剩了最后一柱。
“胡大先生……”
而在此时,李家主事身形缥缈,于滚滚白幡之中,也已沉声大喝:“不该斗成此等两败俱伤之局的。”
“你若愿意于此时服输,我李家还有将那口井重新挡上的机会……”
……
……
“不好了……”
旁边的二锅头见得这一幕,都已脸色大变,挥手召出坛旗,便要上前相助胡麻,但旁边的红葡萄酒小姐,却是忽然出手,一把扯住了他:“莫做无谓之事。”
“胜负手不在这里,铁观音对这些事情,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