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涧直视着小谷,目光淡然而坚定。
“我知道。我知道陈迁时不似外表般仙风道骨、光风霁月。
“我知道他是个可耻的胆小鬼,我知道他极在意世俗的目光,我知道他还惯会给自己找补,身上有许多男子惯见的臭毛病。”
先前被小谷撕破脸说得难听,陈迁时强自忍住,已是痛苦万状,可复又听见鹿鸣涧当着众人,这般一一剜刺着他的痛处,也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霎时感觉心头如遭锤击。
握剑的手变得不稳,头脑微微晕眩。
“我知道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我不了解他……那又如何?”
鹿鸣涧收了冷冷的语气,转为温柔:
“我难道是什么完人?我连好人都算不上,他一样中意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即便是伪善,也是一生尽力有始有终,何况即便论心,我亦觉得他瑕不掩瑜。
“我就是喜欢了他。
“我还要让他知道,即便他有诸多毛疵,但他温柔仗义,谨慎可靠,是值得被人喜欢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喜欢他。”
鹿鸣涧的这些话进了陈迁时耳朵,似清泉淌过石上,像暴雨落在涸田。将他本来血肉模糊、摇摇欲坠的道心,奇迹般地黏合修补了。
心中山呼海啸犹不止息,可陈迁时的手,已经恢复了平稳。
“好,好一个即便不是我,他也值得被人喜欢……这一辈子,我从没见过相爱的男女有善终,你……”小谷似是也被鹿鸣涧的坦然和宁和震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慨叹又似诅咒,声音渐低,渐不可闻。
鹿鸣涧没有试图听清小谷的话,径自续道:
“他与你不同。与你这恶贯满盈、恩将仇报的坏种不同。
“他的自私是君子对自我高要求的自私,你的自私是什么扭曲可笑的玩意儿?
“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他是你在世界上照见自我的镜子?你也配?”
如果说,鹿鸣涧前面那些或凛凛或脉脉的话语还是更多让小谷感到难以置信,这几句直接的对比和大骂,便似尖刀直接插入了小谷的心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道士喜欢你。若你是个男子,我遇见你这般替我骂别人,我也要喜欢你。”
似是临近了死亡,小谷眼睛越发亮得骇人,脸颊也浮起两团奇异的红晕。
“不出十息,你就会杀了我。道士,你终于有借口,心安理得地杀我了。”
鹿鸣涧直觉不妥,不想让陈迁时听见小谷后面的话,偏被陈迁时死死捉了右手,只好劝道:“不要杀她,就算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单就因为她想要你那么做也不要——”
“师娘是个学毒的,家里便有她养的许多毒物,那些丑东西,恶心死了。”
小谷刻薄地嘶声道:
“我趁着师娘练功,把她养的所有毒物都放出来了,就在她养毒物那洞窟里。你问师父,师娘是怎么死的?你们三人青梅竹马,师父当时自己都差点疯魔,如何好再叫你知道师娘的死状?
“哈哈,师父回家的时候,师娘早就被她自己养的宝贝们啮咬啃噬、分尸而食,七零八落——
“连成形的血肉都没剩几块啦!”
噗。
陈迁时怒刺一剑。
剑刃斫入小谷的血肉,发出钝涩的闷响。
少女的颈子被雪名洞穿,整个人串挂在陈迁时剑上。
清丽可人的圆眼睛不得合上,唇边噙着的那奇怪的笑意——就好像,她希冀着的什么东西就要实现了一样。
她是早无活着的希望,如孤魂野鬼彷徨人世,高兴于终可去见悟相大师了么?
还是她想说,我从没见过相爱的男女有善终,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可如果是你,让我真的看见这幻梦成真,倒也死而无憾了?
她是坏的,从小就坏。她也是疯的,越来越疯。
陈迁时悲愤难抑,又刚历了小谷的拷问和鹿鸣涧的直白,郁郁不得解,仰天发出一声如困兽般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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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涧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小谷实在该死,又是个没救的癫子。但是看见她的尸首,想起三年前她活泼笑着的天真样子,想起来那时候她头上的小黄毛,想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背负着欺师灭祖的罪孽了。鹿鸣涧没有不寒而栗,只有浓浓的不解和悲哀。
小谷被悟相捡到时,恐怕与自己被章敛捡到时,年龄差不多吧?
倘若我小时候没有遇见师父,倘若师父不是那么好的人,倘若师父不曾那般耐心地教好了我,倘若不是遇见了许多有善意的长辈,倘若我也将孺慕之情错作情思,是不是我也可能变成小谷这样偏激病态的女子?
太可怕了。太悲哀了。
她想起章放说的,章敛章放二人如何出逃万花、遁入恶谷。
师徒之情,胜过亲子,亦如何催生出这般多的惨剧。
鹿鸣涧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她因为畸形的感情伤害到章敛,该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只是假设,她都觉得不敬和亵渎。
每日每夜,世上的诸多角落,都有像鹿鸣涧和小谷这样、甚至更小的女娃在流离颠沛、沦为孤鸿。有的是父母亲戚皆不在了,有的是被卖了、病了无力赚钱便被丢弃,更有的是父母尚在,但家里只有够喂男娃子的粮食。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没有鹿、谷二女这样的运气,被好心的江湖客捡去,抚养成人。而是在万籁俱寂的寒夜,在没人知晓的角落,默然无声地,被饿死、冻死,被野兽咬死,被野火烧死。
没有人知道她们来过这个世界,她们或许都不曾有过名字。
或许是因为鹿鸣涧自己就是个女子,懂得女子天性的悲哀,又得了亿万分之一的幸运,锻出了几分乐观的坚强,才分外怜悯各色女子。
总有人问,怎么那么多女子堕落、邪恶?因为这世道,留给女子正派的坦途,便不如邪道多。
又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得了良好的教育,让她们学会如何抵抗堕落、如何在正途走稳。
便是如小谷这般,本算得上是有运气的,可她自己拧巴着了,暴殄天物、一手打碎。后来再遇见的,便又是阿萨辛这般玩弄人心、利用着她的魔鬼。
鹿鸣涧发现,对小谷这样渴望被爱又自绝于世的可怜虫,无关男女,她的仁悯都有限。更多是恨其既生、怒其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