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钦差掏出了第二份圣旨。
这份圣旨的大意是:
“昔有忠烈之门,护国安邦,功勋卓著。今其遗孤叶曦,巾帼不让须眉,承先祖之遗志,自投身军旅,奋勇杀敌,于烽火中屡建奇勋,实乃国家之栋梁……朕念及叶曦出身名门,世代忠良,今又以身许国,战功赫赫,特决定恢复其家族世袭之尊荣,册封叶曦为‘世袭昭武将军’,承继先祖之爵,永享此荣。”
云峥注意到,第一份圣旨封叶宜温为赤水安抚使,也就是俗称的赤水土司,其中对叶宜温的称呼是“叶家长子”,显然是直接认证了叶宜温这个私生子的合法性,并将其抬到嫡子的高度。
而第二份圣旨则是册封叶曦为世袭昭武将军,这是历代赤水土司本就有的封爵,如今却被分别册封给这一对从未互相见过的姐弟。而且这份圣旨是将叶曦称之为“叶家遗孤”,显然并不认可叶宜温的继承人身份。
(两份互相矛盾的圣旨。)
背后的原因显而易见:这两份圣旨不是出自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团队之手。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诚然,本朝自万历年间开始,就有让内阁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面专断,然后宣称是圣旨的惯例。
但是当今圣上极为勤政,登极之后基本断绝了这个传统。
几乎在顷刻之间,云峥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陛下必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以至于没有精力像以往那样勤勉。”
如今这两份圣旨,看似将蛋糕平分;实际上叶曦继承的正三品昭武将军只是虚衔,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任何理由插手赤水的治理。而叶宜温继承的从五品赤水安抚使,则是手握地方军政大权的实职,更重要的是叶宜温既无能力,也无根基,显然这份任命并不能改变他作为陈羽冲的傀儡的命运。
此时,陈羽冲看向叶曦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谦卑,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挑衅之意。
显然,这才是陈羽冲最真实的一面。他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谦卑,只有隐忍,而隐忍是要以事后疯狂的报复作为前提的。
现在,他就要开始报复叶曦对自己的轻视。
然而看向云峥时,他的目光却不自觉的有些躲闪。
云峥眯起了眼睛。
(这陈羽冲,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在陈羽冲看来,实际上掌握了赤水领的自己在地位上已经不在没有封地的叶曦之下,故而敢于直视叶曦。但是面对身为三品参将的云峥,他依然不敢露出一丝的轻慢。
哪怕现在钦差当面,他也不敢拿云峥擅离职守的事情说事。
陈羽冲甚至不敢表露出自己已经知道云峥的身份,他害怕云峥会因此感到难堪,从而与云峥产生私人恩怨。
在陈羽冲看来,自己因为投靠邵捷春而与云峥产生的矛盾只是利益之争,而利益是可以调和的。
陈羽冲却不知道,即便是在今天之前,云峥对自己并不算完全陌生。
我们将命运的时针拨转到五年前。
“老爷,大小姐已经进入赤水领了。”一位俏婢向陈羽冲禀报。
“马上通知我的亲卫长曹若冰,让他去解决。”陈羽冲冷声道。
“老爷,您的意思是……”俏婢眼神发凉,作了一个手刀下划的手势。
“不,让他和手下人化装蒙面,也不要暴露自己的出身。如果可以驱逐,没必要下杀手。不要流露出他们与我有关的蛛丝马迹,才是最重要的。另外,决不能让小姐与五土目有机会接触!”
陈羽冲长叹一声:“老土司至少收留了我,我终不能将事情做绝。”
这话当然只是随口说说。陈羽冲从来都不是一个讲道义的人,之所以不愿意下死手,实际上是源于他的自负。在他看来叶曦一届女流之辈,而且年纪尚幼,根本不值得他把事情做到那一步。
然而也正是这份自负,让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手下极有可能绕过自己去过度地“体察上意”。毕竟,这些人的荣华富贵来自于陈羽冲在赤水领的权柄,如果陈羽冲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他们就会替陈羽冲做这个坏人。
……
莽苍的群山之间,叶曦与易容改装的云峥正急速地奔跑着,他们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痕,衣衫上也沾染了许多灰泥尘土。粗糙的桫椤树干,扯破了叶曦精致的裙角。
叶曦气喘吁吁,檀口轻张,长出一口气:“真的,好累啊……”
云峥有些稚嫩的脸上面露无奈神色:“怎么感觉你这次回乡,和我在永宁城当卧底一样凶险?”
叶曦眼神中有一丝疲惫,但随即被坚强所掩盖。
她却是突然坐在地上。
“我走不动了,你拉我起来。”
白得透光的玉手探了出来,上面有两三个小小的伤口,但杨梅子一般的血迹,更衬得肌肤莹白无暇。
云峥怔了怔。
他从少女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颓丧,却仿佛又从中听出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敌人就在追杀我们,现在没有到泄气的时候……”
“我知道啊!”叶曦突地加重了声调:“不知道怎么地,这次我很怕,竟然比一年前在土司府那次,还怕!”
云峥明白叶曦此时的无助。赤水城,这个原本应该是她的家的地方,此时却遍布杀机,这无疑打碎了她心中某种美好的,也许可以称之为精神支柱的东西。
“我在想,我今年还没过十八岁生日,如果死前还没拉过自己亲弟弟以外男孩子的手,是不是太遗憾了?”叶曦幽幽叹息一声,有着一种透骨的感染力。
此时的叶曦,似乎变得柔弱如荷叶上的露珠,让人感到似能一碰即碎,令人涌起一股想要保护的冲动。
也许平日里的坚强,无非是用来保护脆弱深心的面具而已……
云峥知道大明与汉唐不同,是个已经被程朱理学所改变的时代,相当讲男女大防。哪怕是贵州这样的边陲之地,也大受影响。
但是哪怕是在自己的来处,那个似乎风气极为开放的时代,有时也能见到令人心悸的纯真。
那是他前世的初中时代。
体育课上,老师要求男生女生各牵成数排,然后再连起来。
他正好在交接处。
但是看着旁边那个女孩子,他与对方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对方是个高挑清秀的姑娘,睫毛很长。对于不爱说话的云峥,她时常过来找他搭话。
可这时候她却害羞起来,想了想,将雪白脖颈上的校牌摘了下来,递到云峥手里。
校牌是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入手处似乎还沾着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水味。
女孩含着歉意对他眨了眨大眼睛,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后面几队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校牌绳儿当做男生和女生之间的连接物。
为什么当时的云峥会想起这些?
因为两世为人,他似乎也从没牵过女孩子的手。
两只手掌带着颤栗,怯生生地接近着。
少女的手很纤细,很柔软,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两个人互相将目光往对方投去,眸光交汇之后又同时像受惊的小兔一般快速避开。
“一起走吧,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少年轻声道,手掌上感受到淡淡的温热。
“嗯。”少女的俏脸红得快要滴出水来,垂下头,声音细如蚊鸣。
他注意到她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比她小一岁,但从一年前那场血腥灭门案之后,少年就发觉到,看似坚强的她,已隐隐将自己当做她的依靠了。
接下来,利用叶曦对赤水领地形的熟悉,两人亡命奔逃,历尽艰辛,浑身浴血,才从陈羽冲亲卫长曹若冰率领的追捕队包围中,杀出重围,逃出生天。那时,他们已三日未睡,浑身浴血。
当意识到能够活下来的时候,两人兴奋地抱在了一起,然后困得当场睡了过去,在之后因为害羞,互相之间有好几天不敢正眼看对方。
这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曾经柔弱的雏鹰和乳燕,如今已经能纵意翱翔风雨,搏击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