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柔沁看不明白这宋谦为何会支持云峥——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宋依依可以在这种重大的事务上影响她父亲的立场。
但是云峥却是心底洞明。
这个宋氏土司,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在现实中,宋土司在妻子去世之后,娶了与自己年龄相近的杨应龙的庶女,做了杨应龙的女婿。然而这场联姻并没能控制住宋谦,后来播州兵作战时擒获了宋谦,宋谦却拒绝服从杨应龙,最终在叛乱平定后被救出。
宋谦被俘后不肯投降杨应龙,想来是料定了杨应龙不日就要败亡。
只能说这位宋天王虽然打仗不怎么样,但是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
在没有叶天王的世界,杨应龙声势嚣张,并不屑于把宝贝女儿嫁给宋谦做续弦,这让水东宋氏和播州杨氏的距离无疑更远了。
而且,云峥又想起了前日和安邦彦的对话。
“安邦彦,你好大的胆子!”
安邦彦作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大人这是何意?”
云峥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厉声道:“安邦彦,别以为我不知你那点心思。你想利用我在这英雄大会上削弱永宁奢氏,好让水东宋氏得利,你可真是好算计。”
安邦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瞬间恢复如常,赔笑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一心只为西南安稳,为此次讨伐杨应龙之事着想,绝无大人所说之意。”
云峥冷笑一声:“哼,你莫要狡辩。你以为我是瞎子?你暗中的小动作,与水东宋氏的往来,别以为能瞒过我。”
安邦彦脸上的笑容不变:“大人,永宁奢氏势力过大,若不稍加制衡,日后恐成大患,这对朝廷,对我们都无益处。”
云峥冷哼了一声:“对朝廷无益?我看是对你水西安氏无益吧?安邦彦,你可真是好算计。”
“你这次给我的名单里,有许多是永宁辖地内的贫穷部族,他们在心底对永宁奢氏一向颇有不满,永宁奢氏也忌惮他们的人多势众,不愿意他们继续坐大。”
“倘若本官利用这份名单将这些部族收归麾下,一旦这些部族在讨伐杨应龙的过程中立下战功而获得壮大,则对于永宁奢氏的威望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水西安氏土司一向自诩是十万大山共主,既然容不下同为天王的水东宋氏,又如何能够坐视永宁奢氏做大?”
云峥说的事情自然是有先例的,历史上水西土司就没少支持水东治下的苗民造反,以此来打击水东的威严。
云峥很清晰地道出了权力的本质:哪怕永宁奢氏与水西安氏世代联姻,连明初著名的水西女族长奢香夫人都是出自永宁奢家。可是在话语权可能被分享的情况下,安疆臣也是坐不住的。
“因此,你这一次投靠本官,表面上是背叛了安氏,会在安氏内部寸步难行。实际上,你的行为早已得到了安疆臣的默许。你与安疆臣的关系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差。想来此事过后,你安邦彦在水西内部也会获得更多的资源。”
“而且,你安邦彦奸诈似狐,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在水西获利,所以你大可以‘水东领地汉化较深’为借口,不在这份名单里放入多少水东宋氏治下苗民的信息,以此交好宋氏。”
说到这里,云峥心底叹息一声。多年以后,水东被安邦彦指使协同他造反,将大明西南搅得天翻地覆。显然,安邦彦与水东高层的关系并不差。
只是现在看来,安邦彦竟是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为此布局,此人心计之深沉,可见一斑。
“在朝廷看来,你安邦彦为了大明的江山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在安疆臣眼中,你为了替他办事得罪了永宁奢家这一强藩。而水东宋谦土司也收到了你的天大人情——奢氏的削弱,无疑可以提高他在联盟的地位。”
“一鱼三吃的同时还能让所有人念着你的好,安邦彦,你如此机关算尽,可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看见云峥如同读心般说出了自己的算计,安邦彦不由地被激出一身冷汗。
然而表面上,安邦彦仍是笑着说道:“大人,局势复杂,我不过是多方周旋,以求平衡。安某看似有一些渠道,亦不过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小人物。”
云峥目光如炬:“那你便要将本官卷入你们这些土司间的争斗?拿本官当棋子?”
安邦彦连忙摆手:“大人言重了。大人乃朝廷钦差,手握重权,岂是棋子?我不过是想与大人共同成就大业,为朝廷分忧,为西南谋福。永宁奢氏一向跋扈,必须加以打压,而水东宋氏若能得势,也可成为朝廷助力。”
云峥盯着安邦彦,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安邦彦,你我都清楚,今日之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但你莫要再妄图戏弄本官,否则,别怪我不顾大局。”
安邦彦微微躬身:“大人放心,我定当与大人同心协力,不敢再有二心。”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但是无论是云峥还是安邦彦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虚伪的和解,在这复杂的局势中,他们依然会互相利用,只是这层窗户纸,谁也不会轻易捅破。
云峥正思忖间,高耸露台之上的安疆臣已经开口了:
“云参将误会了,本官事务繁忙,此时也是刚刚到场,还未来得及邀请参将。宋大人邀请参将上台,也是本官的意思,台上视野开阔,参将在那可更好地观看大会。”
安疆臣眼看宋谦邀请云峥上台,便干脆主动提出邀请。
然而他对于云峥却是一口一个参将,对于他的钦差身份视若罔闻,显然是不想在气势上被云峥压过一头。
云峥尚未说话,有一人已是怒目圆睁,他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安疆臣,休得胡言!钦差大人身负圣上旨意,前来主持大局,岂是你能轻慢?你这般故意贬低大人身份,是何居心?”
众人循声看去,赫然发现这人并非出自那些追随云峥的贫穷部族,而是一个势力不小的土司代表。
云峥、水柔沁等人自然是认得这个老熟人的,正是久违了的来自崇祯二年的乌撒土司乌尔山。
安疆臣眉头一皱,看向乌尔山,神色有些不悦。
而一旁的永宁摄政奢知秋更是大怒:“哼,你又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乌蒙蒙挚也站到了云峥的身前,不慌不忙地道:“那算上我乌蒙蒙挚呢?”
彭连虎也不落人后:“我乃永顺土司府彭连虎,在下认为,安大人确实存在言语不妥之处。”
关键时刻,彭如海肯定支持自己的儿子,于是他果断说道:
“彭连虎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作为永顺土司府的公子,这种小事,我想我还是可以代表我爹的。”
安邦彦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想不到云峥居然在乌蒙、乌撒、永顺这些实力不俗的土司里也有关系。不由得对于云峥的虚实开始感到惊疑不定。
而且安邦彦记忆力惊人,自然知道,这四人正是不久前在屠家县殴打努尔哈赤儿子代善的四人。
眼见云峥似乎并不能任由自己拿捏,安疆臣不由得有些气短。
而奢氏土司还在嘴硬道:
“安天王不过是按十万大山的规矩行事,英雄大会人人平等,我们只认实际的官职,钦差大人若想在此行事,也需入乡随俗。”
云峥微微抬手,示意四人退下,然后目光如电般看向安疆臣:“安疆臣,本官念你一时糊涂。但你需明白,朝廷的威严不可侵犯,此次大会,本官是来主持公道,整合力量讨伐叛逆,若你执意与朝廷作对,后果自负。”
他的衣袖随秋风飘动,四周“英雄”们的议论声音不时传来,但是云峥却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台上台下尽是扮演者,人人都戴着面具,看似友善,实则都在暗中窥探着彼此的软肋。
而他,仿佛身在其中,却又无比疏离。
嘈杂的声音渐渐模糊,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朦胧而又扭曲。他仿佛又回到了血与火的战场,空气中充斥着血腥的味道,战友的尸体横陈在四周,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战马的嘶鸣、兵刃相交的声音一阵阵涌入他的耳中,仿佛从七年开始到今天,从未停止过。
记忆中的那一幕幕战斗场景浮现,越来越清晰。刀刃划过皮肉的声响,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战友倒下时的惨叫,以及那一双双在死亡面前充满恐惧的眼睛。
(真正的英雄,早已在战场上化为尘土,只有这些野心家,站在鲜血铺就的高台上自吹自擂。)
安疆臣微微一凛,刚刚那一瞬间,他从云峥身上感受到了如同尸山血海般的煞气,尤其是云峥那冰冷而又漠然的眼神,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虚幻的鬼魅,让他脊背发凉。
“钦差大人言重了,本官只是希望各方能平等协商。”
云峥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台上主位。
安疆臣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是先对云峥稍加打压,然后再给他一个副盟主的身份作为甜头,这样就可以利用他调用朝廷的资源,同时还可以支使他成为讨伐的杨应龙的马前卒,但是现场的气氛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云峥,到底是什么来头。)
安邦彦脸上也是一副惊惶的样子,但是他的内心却坚若浪涛下的礁石,同时心中生出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这云峥,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必定来自一个神州板荡的时代,而他便是那个时代中的佼佼者。那个楚狂果然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