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铜马寨。
徐让推开窗户,风卷着雨雾涌进来,冷意袭人,将他胸中残存的酒意冲散。
山雾飘飞,细雨朦胧,竹林青翠如碧玉。
他站在窗边,看着竹林在风中翻腾如浪,视野很清晰。
他的眼珠已重新变成了黑色,漆黑发亮,看东西也不再模糊不清。
昨晚来铜马寨之前,巫莲帮他施了法。
她用药水和咒语稳定了他眼中晦涩的气息,帮他恢复了眼力。
按巫莲的说法,这是对他施秘心咒的赔礼。
徐让本来不信她,但她对神女娘娘起了巫誓,他就接受了。
依照巫门的规矩,巫门中人对着大巫起誓,便称为巫誓。
誓言有大巫见证,出口便会形成一道巫咒,牢不可破,必须遵守。
“巫祝就是巫祝,咒术,医术,卜术样样都很精通,昨日她说自己略懂医术,还真是谦虚了。”
徐让眼力恢复,心情大好。
这个问题一解决,接委托做事就方便多了。
他出了小楼,沿着山路朝山顶走去。
铜马寨地处龙昌县东北部,三面环山,南面邻水。
迄今已有百年历史,现有人口五百余人,是龙昌县有名的大寨。
屋舍依山势而建,山脚是连片的民居,山腰是寨主居所和演武场,山顶则有一座古庙。
徐然住的竹林很靠近山顶,他出了竹林,很快就到了山顶古庙前。
这庙沧桑古老,瓦片墙壁遍布岁月侵蚀的痕迹,四周松柏参天,年头只怕不下百年了。
庙顶匾额上写着三个金漆大字:虎神庙。
这是一座傩庙,庙里供的虎神是一尊傩神,民间也叫虎神爷。
他师兄杜兴武也是个傩师,一直住在铜马寨,这庙就是他师兄的道场。
傩师按照活动范围,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是山岗派,有固定地盘和活动范围,可以立庙庇护一方,受百姓香火。
一派是河边派,居无定所,浪迹江湖,随波逐流,走到哪里算哪里。
大部分傩师都是走四方的,只有少部分依靠血缘宗族才能立庙定居。
他师兄杜兴武能在山上立庙,是因为铜马寨都是姓杜的,这一寨都是他的亲族。
三十年前,是全寨族人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将这古庙从别处搬来,为杜兴武开了道场。
庙中香火缭绕,神台上供着一尊虎头人身的神像。
神案前有一人盘膝而坐,面朝神像,背对庙门。
庙中烟气朦胧,在那人身边幻化成模糊的猛虎形状。
此人身材魁伟,虽然坐着,却依旧透出一种凛然的威势。
徐让眼睛眯着,他只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熟睡的猛虎。
而在神案下,的确有三只猛虎在熟睡,都是他师兄豢养的虎兽,夜晚会帮他师兄巡山护寨。
老虎睡觉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
“昨晚师兄喝的比我多,看来他的酒还没有醒,我待会儿再过来吧。”
徐让昨晚被巫莲送到寨子里,一和师兄见面就上了酒桌。
两人五年没见,昨晚都喝了很多酒。
他本以为师兄修为高些,比他醒的快,想不到还睡着。
他没有进庙,也没有出声,打算转身离开。
忽然,庙中有狂风乍起,如猛虎般扑了出来。
劲风扑面,在他耳边作虎啸,直吹得他衣袂翻飞。
这风力量极大,猝不及防之下,他整个人差点被风掀翻了。
亏得他是傩师,力量大,反应快,浑身劲力一沉,往后连退了三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大傩敕令:镇。”
徐让持傩手诀,浑身法气涌动,心念镇字咒,一股沉重的法意加身。
他感觉浑身一沉,肉身心神都被这股法意镇住了,连翻飞的衣袂都垂下了。
他眯着眼睛,看向庙中,狂风是从他师兄身上吹出来的。
“师兄,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脑袋还疼,你这大早上的又要试我的功夫,我长途跋涉来一趟不容易,你容我先缓两天吧。”
他师父徐矮仙在江湖走动,指点过很多人修行,但都是随手为之。
真花了大力气教过的,就是他和杜兴武两人。
他们都是傩师,一个师父带进傩门的,关系最为亲近,每次见面都会切磋。
“跋涉个屁,昨晚你说你是一路坐着飞火毯来的,那玩意儿又舒服又快,还说我请神驾风都追不上。”
杜兴武话一出口,身上的风便散了。
他起身出庙,走到徐让身前,斜眼瞅着徐让。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让你缓缓,那不是瞧不起你吗?”
徐让听师兄这么一说,心中恍然大悟。
“我说师兄怎么见面就吹风,原来是我昨天戳他心窝了。”
他师兄拜虎神,有一手驾风之术速度飞快,对此颇为自傲。
他昨天那么说,师兄自然是不服气的。
“师弟不说话,我就当师弟准备好了。”
杜兴武冷笑一声,瞳孔忽然变成了琥珀色,嘴巴微张,喉咙深处有沉闷的虎啸之声传出。
徐让听得一激灵,知道师兄这是要变老虎了。
他忙退后三步,急声道:“别,我过两天要和于剑萍动手,还要和金钩赌坊的人碰碰,现在不和你打,万一受伤,到时候败了,出的可是师父的糗。”
“那也是你出他的糗,要罚也是罚你,和我无关。”
杜兴武说着,脸上渐渐长出黄白黑相间的兽毛,额头上多了一个“王”字。
人相隐,虎相生,这就是虎神爷的虎变之术。
这样子一生变化,气质也变了,一种凶兽独有的恶煞瞬间迸发开来。
徐让一身气机被他身上的煞气引动,眼神一凝,浑身法气翻涌。
五脏雷气碰撞,电闪雷鸣,隔着衣袍,都能看到他胸腹之内白光闪动。
他忽使了个抱拳礼,沉声道:“既然师兄要指点我,那师弟就得罪了,来吧。”
这声音沉闷,隐隐有雷鸣之音。
庙里的三头猛虎都警惕地站了起来,垂首打量着外面的徐让。
杜兴武一看他这个架势,忽然散了一身气势,笑了起来。
“行了,我逗你玩儿玩儿,你马上要出门做事,必须保存体力,我哪能真和你动手啊?”
“这么快就有事做了?”
徐让也散去法气,有些惊奇,这龙昌县的买卖的确是多啊。
他昨晚和师兄说了自己需要多接委托,争取早日破境的事。
他师兄练就一双顺风耳,能听风知百里事,会帮他留意周边村寨的情况。
若是有合适的,便会用风法传信,帮他联系牵线。
“龙昌县和巫山县没法比,到处都有事情做,以前就这样,现在更乱了,傩师的买卖多到十年都干不完。”
杜兴武自己就是傩师,说到买卖更多了,脸上没有喜色,反而多了些感慨。
徐让知道他在感慨什么,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傩师的买卖越多,就证明这世道越乱,老百姓的日子也越难过。
“行了,不说这些丧气话,这世道再坏,终会出现个能人帮它治一治的。”
杜兴武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张纸笺递给徐让。
“这两个是我挑的,难度不大,你先试试手,我替你联系好了,这上面盖了我的私人印章,你到地方给他们看就行了。”
徐让接过纸笺,看到上面写着一行行小字,介绍着委托的地点和内容,都盖着虎头印章。
“贾家村,昨夜出现红毛怪惊吓村人,疑似鬼物作祟。”
“李家坳,有坟地被挖开,尸体被啃食,确定是食尸鬼所为。”
他看着两个委托的内容,确实不难。
杜兴武又叮嘱道:“事儿看着不难办,里面有没有钉子就不清楚了,你自己小心,若是发现不对劲,撤就行了,遇到危险就用傩牌唤我,我立刻过来帮你。”
他知道龙昌县现在不太平,有些委托看着寻常,根茎一扯可能牵出大家伙,必须得谨慎些。
徐让听到这话,心中一暖,收起了纸笺,“师兄的话我记下了。”
杜兴武点头,接着又道:“你要换药方的事,我已经传信给封家傩村了,一有回信我就告诉你。”
“此事不必着急,我在龙昌县还要待一段时间的。”
徐让昨夜和师兄说了换药方的事,他和封家傩村不熟,冒然上门不妥,才找了师兄在中间牵线。
傩师传承久远,血药药方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要换取药方,得好好商量,不是一下就能谈成的。
“你去吧,记住,遇事莫冲动,就像咱师父说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嗯,记住了,走了。”